那张卷轴,不知是何等材质,非金非石,却似承载了万古岁月的沧桑,静静悬于虚空,仿佛亘古便已在那里。卷轴之上,“离婚协议”四个大字,笔走龙蛇,入木三分,每一个勾勒都带着不容置喙的道韵天成,似有无形的分量,压得周遭光线都微微塌陷了几分。
冰清仙子素手轻抬,如拈花一般,遥遥一指。动作轻描淡写,不见半分烟火气。卷轴便应声而开,无声无息。
“叶凌,”她开口,声音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,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,“不是你休我。是我们,离婚。”
叶凌起初是怔然。心头第一个念头,竟是有些荒谬的好笑。他乃九天之主,言出法随的天帝,与天后谈“离婚”二字?此事若是传扬出去,怕是要成为三界六道万万年都流传不息的笑柄。然而,这丝笑意尚未爬上嘴角,便被一股悚然的寒意彻底冻结。那不是寻常修士间的威压,而是一种源自大道本源的剥离感,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,正从他神魂深处,硬生生撕扯着什么。他那座耗费无尽心血与岁月铸就的、本应万劫不磨的天帝道宫,此刻竟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,一道道肉眼可见的裂纹在其上蔓延,如蛛网般密布。体内曾如江海般浩瀚、与天地共鸣的法力,像是决了堤的洪流,向着某个无形的缺口疯狂倾泻。不,那不是倾泻。是掠夺!是分割!他能清晰地“感知”到,自己对大道的感悟、对法则的掌控、乃至那一缕缕珍贵无比的天帝本源紫气,都在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强行抽离。天帝境的根基,在这一刻,摇摇欲坠!他的境界,如同断了线的风筝,从云端极速坠落。天帝、准帝、大圣……直至那久远记忆中的武皇境,才堪堪止住颓势。前后不过数息。他从那个睥睨天下、执掌生杀予夺的天界共主,变成了一位在浩瀚天界中虽也算一方豪强,却再也谈不上至尊的武皇。这般从云端跌入尘埃的巨大落差,足以令任何心高气傲之辈道心崩溃,万念俱灰。
叶凌身形剧震,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,额角青筋如虬龙般暴起,双目之中血丝迅速攀爬,死死盯住对面那依旧云淡风轻的女子。“为什么……这不可能……你我曾立‘同心大道’之誓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……”他喉咙干涩,发出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,带着浓烈到化不开的震惊与背叛后的彻骨寒意。
而立于他对面的冰清仙子,一袭素白宫裙,纤尘不染,风姿依旧绝世。她周身仙光氤氲,气息却以一种与叶凌截然相反的态势,节节暴涨。那些从叶凌身上剥离的道行、感悟、乃至一丝丝一缕缕的天帝气运,都化作了最为精纯的养分,被她以一种玄奥的方式尽数吸纳、炼化。她的眉心,隐隐浮现出一抹淡金色的神曦,威严渐显。
冰清仙子伸出玉手,那张写满了“规矩”与“道理”的古老卷轴,便轻飘飘落入她的掌心。她看着叶凌,眼神平静无波,仿佛在端详一件死物:“‘同心大道’,你自然记得。但你怕是忘了,当年立誓之初,卷末最后一笔,写的是什么。”她语气淡漠,却字字诛心:“‘大道五十,天衍四九,遁去其一,凡事皆有变数。若有一日,道不同,不相为谋,则以此约为界,清算因果,昔日同心所得,当按约剖分,各归其道,两不相欠。’叶凌,这话,可是你当年亲口应下,并以你天帝道果所立之誓?”
叶凌如遭五雷轰顶,身躯猛地一晃,险些从虚空中栽落。尘封的记忆,如潮水般涌上心头。那是多么遥远的过往,他与她尚是籍籍无名的小修士,于一处古仙人洞府中得了这“同心大道”的残缺法门。她曾戏言,若以此法双修,日后若有一人负心,另一人岂不亏大了?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拟了那份“离婚协议”,添上了那最后一条“清算条款”。他当时年少轻狂,只觉与她情比金坚,大道可期,哪里会将这“戏言”当真?只道是红袖添香,儿女情长,大笑着便以自身精血与神魂烙下了印记,更是豪言“若违此誓,甘受天诛地灭,修为尽失之果!”他只当那是海誓山盟的点缀。却未曾想,她竟将这每一个字,都深深镌刻在了心里,等待了这数万年,只为今日!
“你……你竟从那时起,便在算计我?!”一股极致的寒意,从叶凌脚底板直冲天灵盖,让他浑身血液都仿佛要凝固。这哪里是什么情断义绝的离婚,这分明是一场处心积虑、隐忍万年的夺道之局!
冰清仙子微微垂眸,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:“是你耽于天帝尊位,流连权柄,早已失了锐意进取的本心。你我之道,早已背向而驰。我不过是取回当年‘同心’时本该属于我的那一份,再拿走一些你因懈怠而‘溢出’的部分罢了。”她抬起眼,目光中带着一丝叶凌从未见过的锐利与威严:“这天帝之位,能者居之。你坐得太久,也该挪挪位置了。”
叶凌骇然色变!他离婚,竟被生生分去一半修为!而她,冰清,他的天后,从始至终,图谋的,竟然是他屁股底下这张象征三界至高的宝座!何等深沉的心机!何等狠辣的手段!他张了张嘴,想要怒骂,想要嘶吼,却发现胸中郁结的万千情绪,最终只化为一股浓重的无力感。大道誓约,一旦立下,便是天地间至高的“规矩”,尤其对他们这等境界的存在而言,更是言出法随,不容反悔。他输了。输得彻彻底底。输给了自己当年轻狂许下的诺言,输给了自己对枕边人的掉以轻心。
“噗——”一口蕴含着本源帝气的鲜血再也压制不住,狂喷而出,在虚空中化作凄美的血色梅花。叶凌身形踉跄,气息萎靡到了极点。他缓缓抬手,抹去嘴角的血迹,那双曾威慑诸天的眼眸中,震惊、愤怒、怨毒、不甘等种种情绪如走马灯般闪过,最终,却都沉淀为一片死水般的冰冷与……清明。“好……好一个冰清。”他低声开口,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粗石在摩擦,却奇异地带着一丝冷静,“今日,我叶凌认栽。这一半修为,这座天帝宝座,便算是我……暂存于你这里的。”“他日,我会亲自来取。”话音落下,他不再看她一眼,而是艰难地转过身,佝偻着曾经挺拔的脊梁,一步一步,向着茫茫无际的虚空深处走去。那背影,萧索,孤寂,却又带着一股不屈的执拗,仿佛一头受伤的孤狼,正在积蓄着下一次搏杀的力量。
冰清仙子静立原地,感受着体内那股前所未有、甚至超越了叶凌全盛时期的浩瀚力量,以及眉心那枚渐渐凝聚成形的淡金色帝印。她望着叶凌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,眼神复杂难明,似有怅然,似有释然,又似有一丝几不可察的……期待?许久,她轻轻一叹,声音轻得仿佛只是风过。“我等着你。”而后,她抬首,望向风云激荡、秩序将改的天界。这天,确实该变了。